當山巒的褶皺浸染六十年月華,在黔北的深山里,星火不眠——燈火長明處手敲計算機的沙沙絮語,暴雨突襲時用身體護住精密儀器的溫熱臂彎,戈壁灘上仰望利劍劃破蒼穹的濕潤眼眶……這些是屬于航天科工十院人的“拾光”故事,都是航天精神、三線精神的多棱鏡,折射出"科技強軍航天報國"的使命榮光。讓我們以故事為舟,溯流而上,打撈那些沉入時光深處的璀璨星辰。
貴州遵義北京路,一座紅磚小樓前,一棵香樟樹枝繁葉茂。
82歲的喬文禮站在樹下說,這是他1974年和同事一起種的。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地面,光影斑駁。60年前的春天,喬文禮從北京抵達遵義時,也是這樣一個春意盎然、陽光燦爛的好天氣。從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,國際形勢風云變幻,新中國為做好應對,悄然開始在大后方“備戰(zhàn)備荒,深挖洞,廣積糧”。
無數(shù)青年響應黨的召喚,告別熟悉的城市與家園,奔赴前路未知的山區(qū)。喬文禮、袁運生、唐守橋,這3位互不相識的陌生人,就這樣從不同的起點,走向了命運交匯地——貴州遵義。
進山,去國家需要的地方
1965年春節(jié)剛過,只有21歲的喬文禮就離開了北京。“命令一下,就要服從,沒有任何條件?!彼貞浧甬敃r的情形時說道。
喬文禮簡單整理行裝,身著便裝,登上了南下的列車。火車一路顛簸,他和數(shù)十名同伴肩負特殊任務,“地點是貴州,但具體到什么地方,保密?!?/span>
3月2日,喬文禮抵達遵義?!爱敃r我看了一下手表,下午3點15分?!蹦且豢?,他暗下決心:既然來了就“沒有回頭路”。年輕的喬文禮并不知道,這一去就是幾十年,他將在這里扎根,度過他一生中最寶貴的歲月。
6年后,袁運生也來到貴州。他畢業(yè)于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,接到調(diào)令后,他和其他幾位同事從上海出發(fā)奔赴貴州。
“當時,我們那些參加工作的人,到哪個地方去,全聽國家召喚。”袁運生說。
就這樣,袁運生告別了上海,投入了黔北高原的懷抱。在之后的數(shù)十年里,他和同事們在大山深處,將青春奉獻給祖國的航天事業(yè)。
青年袁運生(袁運生供圖)
相比之下,只有13歲的唐守橋是“被動”來到遵義的。1972年元旦過后不久,他隨著父母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從四川宜賓出發(fā)前往貴州。他的父親曾在部隊服役,轉(zhuǎn)業(yè)后輾轉(zhuǎn)不同的地方。這一次,父親又主動申請支援三線建設,把全家都帶上了。就這樣,唐守橋一家六口擠上了一輛大卡車,開始了南下的征程。
“怎么越走越去窮的地方?”年少的唐守橋心里不滿。他的弟弟賭氣,甚至背起書包揚言要“走回宜賓”去。父母聽在耳中,沒有責怪。
三線建設舊照
初到黔北,環(huán)境是超乎想象的荒涼與艱苦。遵義當時只是一個小城,城內(nèi)沒有幾棟像樣的樓房。喬文禮等人被安置在市區(qū)一座新建成的大樓里,在那棟樓的頂層眺望,四周皆是起伏的青山。
1965年,當川黔鐵路試運行的火車第一次駛進遵義時,消息不脛而走,上萬名老鄉(xiāng)從四鄉(xiāng)五里趕來,站滿了對面的半山腰。喬文禮也跑到樓頂去看,只見人山人海,甚至有村民抬著年邁的父親坐在滑竿上,只為讓老人看一眼火車。
唐守橋一家初來乍到,感受到更多的是不適和艱辛。那是1972年1月的一個傍晚,載著唐守橋一家的卡車駛?cè)胱窳x市區(qū)時天色已黑,冬雨淅淅瀝瀝地下著,帶來刺骨的濕寒。一家人被安排暫住在基地招待所。
當晚,他們只在遵義的路邊找到了推車賣的小吃——羊肉粉。唐守橋的母親平日一口羊肉都不碰,姐弟也跟著不吃羊肉,于是一家人都吃了不帶羊肉的“羊肉粉”?!胺浅ky吃?!痹谔剖貥虻挠洃浝铮@頓“貴州第一餐”味道古怪,難以下咽。那一夜,年少的他在異鄉(xiāng)的寒夜輾轉(zhuǎn)難眠。
就是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下,這群來自天南海北的建設者們開始了艱苦創(chuàng)業(yè)的征程。
扎根,筑起國防屏障
剛到遵義,喬文禮就參與到選址工作中。他們沿著崎嶇小路勘察地形,走訪當?shù)馗刹咳罕?,走遍黔北山野,為基地選址。
1965年8月,大批從北京、上海等地抽調(diào)的技術人員進入貴州,基地建設全面展開,依山傍水建起辦公樓、廠房。
“先生產(chǎn)后生活,先廠房后民用?!比€建設者們住在帳篷里、草棚里?!百F州落雨當過冬”,多雨的貴州讓人們在盛夏也離不開被子,白天與夜間的溫差很大。冬天更是濕冷入骨髓,夏天蚊叮蟲咬不說,還時常有蛇鉆到床上、鞋里。
當時由于條件簡陋,大家住在用毛竹搭建的4層“超級宿舍”,大通鋪中間用竹席隔開,男走南門,女走北門?!翱墒窍訐醪蛔∈印⑻榈摹M攻’?!眴涛亩Y回憶道。
根據(jù)《遵義市三線建設志》記載,截至1970年,基地開工建設的生產(chǎn)廠房及設施項目分布在遵義周邊的山嶺之間,科研人員根據(jù)各自承擔的任務,逐步攻克了相關技術難題。
1973年8月,上級部門決定對一型產(chǎn)品進行改進設計。袁運生所在的設計所咬牙攻關,開始了新產(chǎn)品的預研。
彼時,基地既有各生產(chǎn)廠的技術人員、高校專業(yè)教師,以及具有試驗經(jīng)驗的部隊人員。這種跨單位、跨領域的技術組合能否形成系統(tǒng)研發(fā)能力,外界持相對懷疑的態(tài)度?!耙驗槭堑谝淮窝兄?,你能不能承擔總體工作,上級是表示懷疑的?!痹\生回憶說。當時,他是基地設計所骨干,未參與答辯,但對團隊實力充滿信心。最終,審查結(jié)論確認,具備該產(chǎn)品研制能力。
1983年,該產(chǎn)品正式定型,其性能指標大幅提升。
遵義會議召開40周年之際,在新落成的基地機關辦公樓前,喬文禮(后排左二)與同事合影(喬文禮供圖)
三線建設的道路并非一帆風順。有些項目在起步階段就遭遇了夭折。1974年,唐守橋的父親回到家中,告訴家人一個消息:他們廠與其他基地的一個廠定位出現(xiàn)沖突,要被調(diào)整。一時間,不少職工做起了回原籍的打算。然而唐守橋的父母經(jīng)過一番思量后作出決定:不回去了,就留在基地。
那個年代,成千上萬和唐守橋父親一樣的三線建設者,用質(zhì)樸的信念詮釋了責任與擔當。到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,曾經(jīng)人跡罕至的山谷變成了熱火朝天的科研生產(chǎn)基地。
轉(zhuǎn)身,闖出一條新路
歲月流轉(zhuǎn),進入20世紀80年代,國家工作重心轉(zhuǎn)向經(jīng)濟建設,持續(xù)多年的三線建設進入調(diào)整時期。對基地來說,新的挑戰(zhàn)接踵而至:產(chǎn)品訂單大幅縮減,企業(yè)不得不找米下鍋。1990年,如何尋找出路,成為擺在所有三線干部職工面前的一道難題。
“有些廠因經(jīng)營困難,廠領導來到基地機關訴苦,眼淚噼里啪啦掉?!眴涛亩Y回憶起這段經(jīng)歷,哽咽著說不出話。“當時的領導這樣跟他們說,‘如果眼淚能夠解決問題,我們就抱頭痛哭吧’?!?br> 轉(zhuǎn)型并非易事。許多工廠開始利用富余產(chǎn)能嘗試民品生產(chǎn)。
以唐守橋所在的風華廠為例,為了生存,單位領導班子主動求變,決定開拓民品項目。唐守橋親歷了這場轉(zhuǎn)型。作為一線技術工人,他清楚地記得,從1982年起單位陸續(xù)研制了電風扇、印刷機、液氮罐等產(chǎn)品,希望以此打開民用市場。當時車間里一下子出現(xiàn)了許多前所未見的新零件,他和工友們既興奮又緊張,生怕干不好影響了單位前途。
雖然部分產(chǎn)品由于市場原因下馬,但也有項目取得成功,印刷機底盤和傳動架的訂單一度排滿了生產(chǎn)計劃。到1984年年底,風華廠又大膽開發(fā)出自己的知名民品——風華牌電冰箱。這些舉措為企業(yè)闖出了一條新路。
在轉(zhuǎn)型的同時,基地并沒有放棄自身賴以立足的國防科技事業(yè)?!澳鞘亲钇D難的幾年?!痹\生回憶,“但我們從來沒有放棄,堅持技術創(chuàng)新,在試驗場連續(xù)度過5個春節(jié)。”
20世紀90年代初,他臨危受命,走上領導崗位?!氨仨氉约簞幽X子干這個事兒,再困難都得要克服要搞?!被貞浤嵌稳兆?,袁運生語氣堅定。
功夫不負有心人,經(jīng)過幾年攻關,新產(chǎn)品終于研制成功,并順利通過了上級部門的鑒定。
唐守橋參與了這款產(chǎn)品的生產(chǎn)工作?!爱敃r廠里有3000多職工,我是焊工,專攻關鍵部件焊接?!彼f。
回憶起那些年為趕工期加班加點的日子,唐守橋依然充滿自豪:“我覺得我不能干出廢品,那是很丟人的事情?!闭潜е安怀鰪U品”的信念,他在幾十年的焊接生涯中竟從未報廢過一件產(chǎn)品。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維護了14年的老焊機:“那是1965年上海造船廠生產(chǎn)的設備,我把它當寶貝一樣,每天干完活都細心保養(yǎng),一用就是14年?!痹谒睦铮@臺老機器不僅是生產(chǎn)工具,更是陪伴自己的戰(zhàn)友。
轉(zhuǎn)型年代,有人選擇離開,而更多的人選擇留下。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,沿海經(jīng)濟發(fā)達地區(qū)對人才和勞動力產(chǎn)生了強大吸引力。
曾經(jīng)無怨無悔扎根山溝的三線建設者,到了中年也難免面臨現(xiàn)實的考驗:是堅持留在三線,還是回到大城市?許多人在矛盾中徘徊,而喬文禮、袁運生和唐守橋選擇了前者。
“也可能他們的生活條件比我好,吃喝玩都方便,但是我們在這里生活也挺好,不愁吃、不愁穿?!痹\生說。
隨著時代發(fā)展和城市化推進,地處偏遠山溝的老基地逐漸將目光投向山外的世界。彼時的基地雖在自身努力下?lián)芜^了艱難歲月,但客觀瓶頸依然存在:交通不便、配套不足等制約了進一步發(fā)展。進入21世紀初,這項“移山換地”的構想終于變?yōu)楝F(xiàn)實。多年在山溝里扎根的唐守橋也隨風華廠搬到了貴陽。
“2015年,我們廠成立50年,老職工回來了大概300多人,從上海租了好幾輛大客車開到貴州。”唐守橋接待了他們。他說,來了以后大家都很高興?!八麄儺斈陙淼臅r候住棚子、喝稻田水,現(xiàn)在變化太大了?!?/span>
采訪結(jié)束時,唐守橋建議:“去遵義的話,可以到北京路看看老機關樓,順便吃碗羊肉粉?!?/span>
“羊肉粉好吃嗎?”記者問道。
“那是!現(xiàn)在的羊肉粉可好吃了?!彼χf。
至此,距離13歲的唐守橋吃到人生第一碗“羊肉粉”已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。又是一年春天,北京路那棵香樟樹在風中舒展枝葉,機關辦公樓紅磚斑駁,無聲鐫刻著一段青春往事。